隋唐时代的北朝正统论,除了轩轾南、北一层意思,还有一个东、西统系的取舍问题。自北朝分立,周齐相争,双方都以元魏的继承者自居。魏周禅代之际,百官上奏曰:“今魏历告终,周室受命,以木承水……惟文王(按宇文觉追尊其父爲文王)诞玄气之祥,有黑水之谶,服色宜乌。”(22)而先於北周建国的北齐,也同样自称以木德承魏水德(23)。成书於北齐时代的魏收《魏书》,自然取尊东抑西的立场。王呜盛指出:“《魏书》直以东魏孝静帝爲正而西魏爲僞,故不爲立纪,仅附见《孝静纪》中……无非助齐抑周之意。”(24)及至齐灭於周,周隋禅代,北魏、西魏、北周一系的法统得以确立,魏收《魏书》的政治立场理所当然地受到批判。开皇间,文帝“以魏收所撰书褒贬失实”(25),“敕着作郎魏澹与颜之推、辛德源更撰《魏书》,矫正收失。澹以西魏爲真,东魏爲僞,故文、恭列纪,孝靖称传”(26)。魏澹《魏书》可以说是尅树立西魏正统而撰述的一部史学着作,此书虽早已不传,但据宋人考证,知今本《魏书·太宗纪》亡佚,系後人以魏澹书补入,故其义例书法与魏收之书迥然有别,余嘉锡先生论之已详(27)。 李延寿修《北史》,虽多取资於魏收《魏书》,但在涉及正统问题时,采取的立场却是与魏澹非常接近的。《北史·序传》载其上《南史》、《北史》表,称《北史》“起魏登国元年,尽隋义宁二年,凡三代二百四十四年,兼自东魏天平元年,尽齐隆化二年,又四十四年行事,总编爲本纪十二卷、列传八十八卷,谓之《北史》”云云。所谓“三代”者,即北魏(西魏)、周、隋,这是《北史》的主綫,而东魏、北齐则只是被作者视爲“三代”之附庸而已。关於《南史》、《北史》尊西抑东的书法,上文所引何德章文已有详细论证,兹不赘述。 成书於中宗景龙三年(709)的元行冲《魏典》是惟一一部编年体的元魏国史,“起道武帝,终宇文革命”。至於东、西分立,它所采取的体例是:“孝武入关,则书东魏爲东帝,并载两国事。”(28)虽云“并载两国事”,但西魏不称“西帝”,却称东魏爲“东帝”,显然是以西魏纪年,采取以西魏爲主的立场。 不过,论及北朝正统论所涉及的东、西统系取舍问题,还应该注意到唐宋文献中存在的三条“反证”。其一,《艺文类聚》帝王部在东晋之後续以宋、齐、梁、陈诸帝,梁、陈之间插入北齐文宣帝,但却不取北魏、周、隋(29)。这应当作何解释呢?《艺文类聚》编纂於武德五年至七年,奉诏参与编修的有给事中欧阳询、秘书丞令狐德棻等人。作爲一部唐初官修类书,且又是这样一些身份显赫的作者,似乎没有理由采取尊南抑北、尊东抑西的立场(30)。若谓因袭北齐之《修文殿御览》,则不当取南朝而去北魏(东魏)。看来其中当另有缘故。《四库提要》曾对《艺文类聚》的门类提出批评:“其中门目,颇有繁简失宜,分合未当。如山水部五岳存三,四渎阙一;帝王部三国不録蜀汉,北朝惟载高齐。”(31)如此说来,《艺文类聚》帝王部之取南朝、北齐而舍北魏、周、隋,无非是编纂过於粗率而已,并没有什麽深意,与作者的正统立场其实是毫不相干的。 另外一条似乎与唐人正统观念相矛盾的史料也值得认真分析,这条史料见於《魏书》。《魏书·天象志》共计四卷,其中第三、四两卷早在宋初即已亡佚,今本系後人补入。百衲本《魏书》在《天象志三》的卷末附有宋人刘攽、刘恕等人的校语,谈到了这两卷文字的来历: 魏收书《天象志》第一卷载天及日变,第二卷载月变,第三、第四卷应载星变。今此 二卷,天、日、月、星变编年总系魏及南朝祸咎。盖魏收《志》第三、第四卷亡,後人取他人所撰《志》补足之。魏澹书世已无本,据目録作西魏帝纪,而元善见、司马昌明、刘裕、萧道成皆入列传。此《志》主东魏,而晋、宋、齐、梁君皆称帝号,亦非魏澹书明矣。《唐书·经籍志》有张太素《魏书》一百卷,故世人疑此二卷爲太素书《志》。《崇文总目》有张太素《魏书·天文志》二卷,今亦亡矣。惟昭文馆有史馆旧本《魏书·志》第三卷,前题朝议郎、行着作郎修国史张太素撰。太素唐人,故讳“世”、“民”等字。今本《天象志》之三、四两卷,其系年始於北魏道武帝皇始元年(396),北魏之後续以东魏纪年,至孝静帝武定八年(550)东魏国亡爲止,且谓“是时两主立,而东帝得全魏之墟,於天官爲正”云云,显然不可能出自力主西魏正统的魏澹《魏书》;而其中提及东晋、南朝诸帝,大都以帝号相称,则又与魏收《魏书》的书法不符。刘攽等人认爲当爲张太素《魏书·天文志》,这一推断是有道理的。按张太素,《旧唐书》一作“张大素”,附见其父张公谨传:“大素,龙朔中历位东台舍人,兼修国史……撰《後魏书》一百卷。”但此书之《天文志》实出僧一行之手,《旧唐书》卷一九一《僧一行传》曰:“初,一行从祖东台舍人太素,撰《後魏书》一百卷,其《天文志》未成,一行续而成之。”那麽,一行所撰《後魏书·天文志》爲何要以东魏爲正统呢?我想这与它的史源有关。此前的纪传体《魏书》仅有魏收和魏澹两种,有关元魏的天象记载,一行只能以此两书爲蓝本;而魏澹《魏书》原本是没有志的,至唐高宗时,“魏澹孙同州刺史克己续十志十五卷”(32),但魏克己的续志未必广爲人知,故一行所撰《後魏书·天文志》极有可能是以魏收《魏书·天象志》爲蓝本的,以东魏系年,想必是因袭魏收的义例,如“东帝得全魏之墟,於天宫爲正”之类的说法,当然也只能是出自魏收的手笔。不过,一行之《天文志》还兼载东晋、南朝天象,而魏收《天象志》是不涉及东晋、南朝的,看来一行似曾兼采《宋书》、《南齐书》和《隋书》的《天文志》,故对东晋、南朝诸帝大抵以帝号相称,与魏收之书法自是有所不同。总之,一行所撰《後魏书·天文志》虽以东魏系年,但并非作者刻意爲之,故不能反映唐人的正统观念。 宋代文献中也有一条让人觉得蹊跷的“反证”,见於《太平御览》。《太平御览》采取的是北朝正统论的王朝体系,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书以东魏入皇王部(卷一○四),而以北齐入偏霸部(卷一三○至卷一三一),岂不是自相矛盾吗?这大概是它因袭前代类书的结果。关於《太平御览》的取材,陈振孙说得很清楚:“以前代《修文御览》、《艺文类聚》、《文思博要》及诸书参详条次修纂。”(33)以校勘学名家的近代学者曹元忠认爲:“皇王部於东魏後即接後周诸帝,而退北齐诸帝於偏霸部……当仍《文思博要》目次之旧。”(34)这个推论只说对了一半。《文思博要》是唐代贞观年间的官修类书,照理说不应视东魏爲正统。据我分析,将东魏列入皇王部可能是以北齐《修文殿御览》爲蓝本,而以北齐入偏霸部才是因袭唐人所修《文思博要》的门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太平御览》的自相矛盾。 综上所述,隋唐时代盛行的北朝正统论,其基本立场是尊北而抑南、尊西而抑东,是以建构魏(北魏、西魏)、周、隋、唐正统王朝体系爲核心的一种社会主流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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