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汉魏晋士风变迁中的侠与儒 关于游侠的研究,中国学者自章太炎、黄侃、吕思勉、钱穆、陶希圣、劳幹、瞿同祖以降,日本学者自宫崎市定、滨口重国以降,积累了丰厚的成果①。儒学及儒士,自来为研究热门,相关论著更是汗牛充栋,不胜枚举。本文仍以“侠儒”为论题,则试图在前人基础上做一点新的探讨。 《十七史商榷·党锢传总叙》称:“《党锢传》首总叙说两汉风俗之变,上下四百年间了如指掌”,又谓范晔所论当是前承袁宏《后汉纪》卷二十二桓帝延熹九年(166)党锢之祸条下“袁宏曰”。兹将袁、范所论②。 按范晔、袁宏均将东汉末党锢名士的婞直之风,上溯至西汉初的任侠之俗。以经明行修著称的汉末党锢名士,与汉初游侠有何关联?两汉士风前后历经数变,不同阶段的士风有何内在联系?尚有进一步研究的余地。这些问题的探究,将有助于把握党锢名士的群体特征,对于把握两汉乃至东汉魏晋间的历史演进亦不无裨益。 二、所谓“侠儒” 本文所说的“侠儒”,乃指党锢名士。这里的“侠儒”不是“侠”(“任侠之风”)和“儒”(“守文之风”)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偏正词组,意为带有侠风的儒。“侠儒”一词出现的时代颇为晚近,囿于见闻,迟至唐、宋间仍未出现③。本文以“侠儒”指称党锢名士,乃因这一词语有助于揭示党锢名士的群体特征。尽管前人无此用法,不无生造之嫌,却也不完全是向壁虚构。汉儒之不脱侠义气节,前人已有注意,而将党锢名士直接比诸游侠,至迟三国两晋时已有其例。 晋葛洪《抱朴子·外篇·正郭》批评郭泰既不应举出仕,却又无心“真隐”,而“无故沉浮于波涛之间,倒屣于埃尘之中,遨集京邑,交关贵游……巷结朱轮之轨,堂列赤绂之客,轺车盈街,载奏连车。诚为游侠之徒,未合逸隐之科也”。又引“故太傅诸葛元逊”(吴执政诸葛恪)之语:“林宗隐不修遁,出不益时,实欲扬名养誉而已。街谈巷议以为辩,讪上谤政以为高。时俗贵之歙然,犹郭解、原涉见趋于曩时也。”④ 郭、原都是西汉的名侠,可见诸葛恪、葛洪均将郭泰视为游侠。 又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二十三《后汉书党锢传·张俭》“外黄令毛钦操兵到门……钦叹息而去”条:“党锢者,游侠之变,其行有清浊,而以意气相死则同归也。”则认为党锢名士变自游侠,其气质与游侠相同。同书同卷《党锢传·贾彪》“吾不西行大祸不解……于是咸服其裁正”条,则径称“伟节(贾彪字)亦游侠之魁”⑤。 东汉党人不尽载于《后汉书·党锢列传》中,但《党锢列传》所列“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诸有称号者,无疑为党锢名士的代表性人物,其中郭泰不仅在“以德行引人”的“八顾”中名列首席,而且是东汉末年最著称的人物批评家,堪称党锢名士代表的代表,故在当时享有极高声望,《正郭》中葛洪谓其“名称重于当世”,诸葛恪则谓“时俗贵之歙然”。更有进者,我们知道党锢运动的大本营是京师洛阳的太学,基本队伍则为太学诸生,而“太学诸生三万人,郭林宗(泰)贾伟节(彪)为其冠”⑥。正因为贾彪是太学生领袖,所以他虽不在“三君八俊”等有称号者之列,却仍在《党锢列传》中立有专传。“太学诸生之冠”的郭泰、贾彪,前者被诸葛恪称之为东汉版的“郭解、原涉”,后者被何焯称之为“游侠之魁”,不啻说太学诸生多为游侠。作为党锢名士代表人物的郭泰既被视为“游侠之徒”,他所代表的这一群体之带有游侠特征,似不足为怪。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五“东汉尚名节”条有云:“自战国豫让、聂政、荆轲、侯嬴之徒,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能为人所不敢为,世竞慕之。其后贯高、田叔、朱家、郭解辈,徇人刻己,然诺不欺,以立名节。驯至东汉,其风益盛。盖当时荐举征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⑦ 亦将战国刺客、西汉游侠、东汉儒士视为一脉相承。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两汉风俗”条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重要论据之一即为“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⑧。所谓“依仁蹈义,舍命不渝”,即何焯所谓“以意气相死”,赵翼所谓“以义气相尚”,这都是典型的游侠风范。 诸葛恪生长于汉末,与党锢事件时代相接。葛洪《抱朴子》撰于西晋,亦离汉未远。明清之际的何焯、顾炎武、赵翼,都是以博闻强识、学问深广著称,因而他们对党锢名士的印象和判断,无论是得诸传闻,还是依凭史籍文献,都不会是凭空虚构。上引《后汉纪》、《后汉书》在追溯党锢婞直之风的渊源时,均上溯至汉初任侠之风,显示二者间存在着密切的历史关联,二书作者(东晋袁宏、刘宋范晔)显然是根据他们所掌握的史实和资料所作出的判断,姑且不论这些史实和资料是否完全符合本来的实际的历史⑨。若就今天我们所能见到的文献史料所呈现出的党锢名士形象而言,的确是一身侠气。当然,党锢名士虽为“游侠之变”,带有浓重的侠气,却毕竟是追求经明行修、修齐治平的儒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本文以“侠儒”名之。下面的分析,以“婞直之风”及其主体党锢名士与“任侠之风”及其主体游侠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为主要线索,以揭示党锢名士群体的本质特征为主旨。作为分析的基础和前提,我们首先必须对于汉代游侠的起源、分类及其群体特征等问题,在前人基础上作进一步的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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