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由婞直而权谋 党锢名士以生命来演绎婞直,意味着这是婞直之风最淋漓也是最后的表演方式。袁宏在赞赏党锢名士的“肆直之风有益于时”的同时,就已看到此风将“使天下之人自置于必死之地”。事实上两次党锢之祸,“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一切结为党人”(77),“天下善士”几乎被一网打尽。司马光对党人孤注一掷的方式持否定态度,认为“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又认为党锢名士中,“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卓乎其不可及已”。与司马光持相同看法者尚有其人(78)。实际上党锢名士在事件之中及其之前、之后,对士林婞直之风持保留态度者亦有其人,与态度不同相应的是表现有异。试大别为以下几类。 (1)党祸之前的清醒派。受县令王涣资助而赴洛阳上太学的仇览,对太学生忙于交际求名、“章句渐废而多以浮华相尚”的风气非常不满,自己仍坚持读书,认为:“天子修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这是浮躁氛围中难得的冷静者。又申屠蟠:“尝游太学,退而告人曰: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争为拥彗先驱,卒有坑儒之祸,今之谓矣。”在婞直之风炽盛之时,申屠蟠已先知先觉地预见到士林婞直之风必将带来悲剧性后果,作为众人皆醉中的独醒者,其内心之痛苦可以想见,所以他“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79)。旨在逃离现场,以免看到不愿看到的情景。清醒派中还有郭林宗、徐稚一类,他们对士林的婞直和抗争在挽救东汉危局的作用上,持悲观,不如说持绝望态度。郭林宗曾说:“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方今卦在明夷……吾将岩栖归神,咀嚼元气……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者。”他判断时局大坏,无可挽救,虽说是参据天象、卦卜,恐怕主要还是基于“人事”。徐稚则传语郭泰:“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因而他们都对婞直之风保持一定距离,并始终处于不仕的状态。所以作为“八顾”之首的郭泰,“及党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泰却因无“危言核论”即无“诽讪朝廷”之语而得免。但在陈蕃、窦武被害,第二次党锢之祸大批杀害党人之时,“林宗哭之于野,恸”(80),于次年春以42岁英年而死,不能说与他对时局的忧虑和绝望无关,我一直以为他是非正常死亡。 (2)党祸中的求生派。首先是前面说到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的张俭,他一直活到建安初年,享年84岁,可能是党锢名士中年寿最高者。对张俭这种“孽自己作、空污良善”的行为极为不满的夏馥,为八顾之一,本传称党祸事发,他“翦须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匿姓名,为冶家佣”。其弟夏静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说:“吾以守道疾恶,故为权宦所陷。且营念苟全,以庇性命,弟奈何载物相求,是以祸见追也。”苟全性命是他在党祸之后的唯一追求。贾彪和何颙,在党祸发生后都致力于营救党人。前者在第一次党祸之后,通过游说上层,促使桓帝将党人赦归乡里。后者在第二次党祸之后,“乃变姓名亡匿”,同时接济穷困党人,帮助被通缉的党人逃隐,“全免者甚众”。总之,他们力求将名士的牺牲减少到最低限度,不是一味的轻死重气。 (3)党祸中和党祸后的策略派(吉川忠夫氏称之为权谋派(81))。在党锢名士中,颍川陈寔的表现是很与众不同的。第一次党祸时,“逮捕党人,事亦连寔,余人多逃避求免,寔曰:‘吾不就狱,众无所恃。乃请就焉”,其自动投狱,是出于稳定士心。其后宦官张让父死归葬,“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让甚耻之,寔乃独吊焉”,表现了他对当时盛行的“婞直”之风,持有保留态度。以后“(宦官)复诛党人,让感寔,故多所全宥”,在客观上缓和了名士与宦官之间的尖锐对立,挽救了一大批党人的性命,为尔后颍川名士辈出留下了种子。同为颍川籍的荀爽,因党事逃亡十余年后,于董卓执政时被迫出仕,“未十旬而取卿相”,“意者疑其乖趣舍”,即怀疑荀爽的出处是否合乎道义。范晔推原其情,“以为出处君子之大致也,平运则弘道以求其志,陵夷则濡迹以匡时”(82),他举出荀爽不顾个人安危,在迁都问题上营救杨彪、黄琬,又与王允、何颙谋诛董卓,以挽救汉皇朝(“几振国命”),以证明荀爽的出仕,正是为了匡时济民。 第一次党锢之祸之后,当陈蕃、窦武谋诛宦官时,“天下雄俊,知其风旨,莫不延颈企踵,思奋其智力”(83),将“婞直之风”推到鼎盛点。然而,当限于舆论范围的“清议”从批判的武器演成武器的批判,也推促了士林婞直士风的谢幕,因为亢奋中的名士们早已自信到丧失理智,本应高度机密的武装政变,竟在动手前已天下皆知,注定了这次军事行动的失败命运。在陈、窦覆败后的第二次党祸中,党人几乎被捕杀殆尽,“婞直之风”的主体作为一个群体既不复存在,这种风气本身自然归于歇灭。形势出乎意料的逆转,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间的强烈反差,使士人们的信念受到了严峻挑战,史料表明,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匡正天下的能力,由失望、恐惧,走向怀疑、彷徨。与此同时,士林也发生了群体性转变。 党锢事件之后的汉末魏晋之际,士林的主角渐渐换成魏晋名士,政治的主角则是其中的有权谋者,因为刚刚过去的历史以鲜血昭示:政治、军事斗争不同于清议,不能徒凭“口舌”,权谋和策略才是最重要的。这是汉魏之际谋略之士辈出的历史背景。那么,由党锢名士而魏晋名士的士林群体转变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十、从名节到苦节 北宋程颐说:“东汉之士多名节,知名节而不知节之以礼,遂至于苦节。故当时名节之士,有视死如归者。苦节既极,故魏晋之士变而为旷荡,尚浮虚而亡礼法。”(84) 按程颐所论,虽无论证,盖本于《周易》“节卦”卦辞“苦节不可贞”之义。孔疏据王注而总括卦辞之义有云:“《彖》曰:‘节以制度。’《杂卦》云:‘节,止也。’然则节者,制度之名,节,止之义。制事有节,其道乃享,故曰‘节、亨’。先须得中,为节过苦,伤于刻薄,物所不堪,不可复正,故曰‘苦节不可贞’也。”(85) 伊川据以揭示东汉魏晋间士风转变的过程及原因--名节之极而至苦节、苦节之极而至诞节(详下文),是极为深刻的。尚须追问的是,名节为何要“至于苦节”,苦节又为何要趋于“极”呢?如果先说结论的话,它与汉代的察举制度有关,这是汉魏士风及其主体转变的内在原因。 自西汉武帝尊崇儒术,特别是“好儒”的元帝之后,经学大盛,儒生日多。成帝时太学“增弟子员三千人”。东汉光武帝“爱好经术”,明帝亲临太学典礼,至顺帝时“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郡国学生尚不在其内。民间经师开私学授徒,“传业者浸盛”,门生数量众多,或“编牒(学生名册)不下万人”,如汝南蔡玄门下,“其著录者万六千人”(86)。儒生的出路只有学优而仕一条,开门授徒也不过是这一条道路的延伸--应“学优”而生。东汉“内外官及职掌人”即所有官职为15万余人,察举常科(孝廉、秀才、博士弟子等)每年不会超过500人,其他特科、特举数量有限,且不稳定(87)。而在东汉中后期,在太学乃至私学习业的儒生,总数以十万计,都挤在入仕这一条独木桥上,竞争的激烈程度可以想见,即蒋济所谓“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88)。而东汉中后期又是宦官专权的时代,其“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父兄子弟皆为公卿列校,牧守令长、布满天下”(89),占去大量职位,从而使士人向上流动的通道变得更加狭窄,也使士大夫集团与宦官势力的矛盾更加激化,这也是党锢事件发生的重要原因。而促使士风改变的根本原因还是士林内部的竞争。 经学之盛,主要原因即如班固所说,在于朝廷“劝以官禄”,“盖禄利之路然也”。“少孤、好学”后因通经而任高官的夏侯胜曾现身说法:“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90) 汉代选举以察举为代表,察举又以孝廉为主,秀才(茂才)次之。但“察举各科,无一不与经学有关”。“通一艺以上”是儒生(诸生)入仕所必经的考试,东汉顺帝朝的“阳嘉新制”,“通家法”即考试经术始成为察举孝廉一个必经环节(91)。孝廉本为儒家伦理的实践,故察举孝廉的中心环节还是郡国举荐,举荐的重点则在德行,即孝悌与廉让。总之,汉代选举的主要标准,按照当时的术语就是“经明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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