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清易代后,曾经鼓荡起伏于宋明之世的学风和士气在不长的时间里便余波消歇了。接踵而起的是一个没有议论的时代。章太炎后来统括而言之口:“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诗歌文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待死,而术近工眇踔善矣。”①这个过程使读圣贤之书的士大夫们在精神上日趋蜷缩,并越来越远地疏离了二千年儒学涵育出来的担当世运之气。 一、 清代早期的士大夫当中产生过不止一个循吏和名儒,他们的私德都是经得起后人评说的。康熙年间由江苏巡抚迁礼部尚书的汤斌一生格守天理人欲之界,风骨棱棱,被称作“清兴以来,八座之中一人而已。”②但当他与君权离得很近的时候,又会不知不觉显出气馁。康熙二十五年夏,灵台郎董汉臣应诏上书,“指斥时事,语侵执政,下廷议”。作为一个君子儒,汤斌同情董汉臣③。而在皇帝的“诘问”面前,他却缺乏足够的胆气去评论“时事”和“执政”,把应当说出来的话都咽了回去。遂以“词多含糊”、“遮饰具奏”,成为一场宫廷官司里的儒弱者。这种天威俯视下的拘谨畏惧,与宋明之世的傲者气象已经显然不同了。 儒学尊君,但儒学中的优秀人物又常常怀抱一种自觉的师道意识。宋儒程颐受命作讲官,曾上“论经筵劄子”,非常明白地向皇帝争师道: 人主居嵩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欋,莫敢仰视,万方承奉,所欲随得。苟非知道畏议,所养如此,其惑可知。在人间的纲纪之中,天泽分严而不可度越,皇帝是至尊者;但在“德义”和圣人之教面前,则君心有待启沃,皇帝并不是天然的至尊者。因此,事关师道,人主应当有起敬之心: 臣以为,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为重”④这些议论以从容意态表述了一派尊严,直露出儒学精神中敢于规范君权的一面。所以,程颐进讲,“色甚庄,言多讽剌”,每“以师道自居”: 闻帝在宫中盥而避蚁,问:“有是乎?”帝曰:“有之。”颐曰:“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帝尝凭槛偶折柳枝,颐正色曰:“方春时和,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析。”帝不悦。⑤ 程颐是一个理学家,理学家多半可敬而不可亲。于是而有“帝不悦”。柳枝的故事也因此而成为一个话柄,被人用来讥嘲宋儒的迂腐。这种讥嘲当然反映了一面的道理。但若以程颐的怀抱来理解程颐的讽谏,则可以从另一面体验到迂腐与师道有时候是掰不开来的。在局外人看到迂腐的地方,往往是局中人守护师道的苦心所在。 自汉唐以后,象程颐这样在君权面前辞色毕露地力争师道的人并不多。但儒学的师道意识是从孔子和孟子那里一脉传来的的,因此,能够读懂孔孟之书的知识分子都会久受浸润,并在心里执守这种意识。另一个理学家朱熹在一封信中评点汉唐帝王说: 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义以行其私,而当时与之争者才能知术既出其下,又不知有仁义之可借,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耳。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为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⑥他以自己心中的尺度来衡量汉高祖和唐太宗,显然自信“尧、舜、三王、周公、孔子传所之道”是自己懂得更多。比之程颐,尤见其不肯多让。 程颐和朱熹都是理学精神最有资格的代表。他们的师道意识出自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⑦的理想,归宿则在于儒者的天下国家之责。从宋代到明代,理学流布天下,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虽然其间曾有过程朱与陆王的互歧,但儒学的理想和儒者的天下国家之责却一以贯之地传承于这六百年之间,并以主流文化的感染力影响了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与这个过程相伴的,是知识分子的士气日益高涨。 用儒学的理想来度量并不合乎理想的时政,一定会产生批评。而儒者的天下国家之责则成为一种内存的动力,驱使读书人把批评发为朝廷的谏争和在野的议论。在中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士气大半是从谏争和议论中涌出来的。明代君主动辄用廷杖来对付言路,但“血溅玉阶、肉飞金陛”之下也出现过一个一个不肯在箠楚面前低头的人。这种勇气里含有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在悬杖下的儒学思考。写过《呻吟语》的吕坤说: 天地之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下不得以势相夺。即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持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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