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训诫的是已经出仕和将要出仕的知识分子。名臣体现了儒学的一种理想人格。因此名教中的知识分子都不能忘情于名臣。然而乾隆用另一副眼光去看,在名臣身上见到的却是君权的衰弱。与前代帝王相比,这种眼光的深刻和雄猜都是十分独到的。每个时代的名臣,都是那个时代里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儒学涵育出来的士气尽在于以天下为己任之中;乾隆视名臣为不祥之物,心中疑忌的也在于以天下为己任。所以,他在骨子里非常不喜欢鼓荡士气的宋儒,并由尹嘉铨上溯,与六百年前的程颐作过论辩: 昔程子云天下之治乱系宰相,此只可就彼时朝政闒冗者而言。若以国家治乱专倚宰相,则为之君者不几如木偶旒缀乎?且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谁为之?使为人君者深居高处,以天下之治乱付之宰相,大不可;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尤大不可也!(30)自两汉以来,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都能够在中国社会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但乾隆却以虎视之态把四海治乱,生民利病划出读书人的思考范围,森林然剥夺了儒学付予读书人的悲天悯人之权。从这个时候起,知识分子群体便无法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了。他们在恣睢的君权面前一点一点地变得奄奄无气。有人记录过18世纪中一个读书入仕者的始末,以几个细节描述了文字狱下士人的跌扑和难堪: 乾隆癸未岁,杭州杭大宗(世骏)以翰林保举御史,例试保和殿,大宗下笔为五千言。其一条云: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是日旨交刑部,部议拟死。上博询廷臣,侍郎观保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上意解,赦归里。 乙酉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召见,问汝何以为活?对曰:臣世骏开旧货摊。上曰:何谓开旧货摊?对曰:买破铜烂铁,陈于地卖之。上大笑,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大字赐之。 祭已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31)这个故事写照了帝王贱视斯文的顾盼自雄;也写照了有心报国的士人在失路之后的苍凉和气短。前者的顾盼自雄与后者的苍凉气短都说明:宋明六百年之间曾经有过的那种儒者气象已经变得遥远而且陌生了。 二、 当明代的宗庙社稷在天下板荡中分崩离析之后,中国人的学术思想也正在发生变化。 儒学以修已治人为宗旨。由前一面言之,则不能不正自己的心;由后一面言之,则不能不正别人的心。因此,人心始终是儒学关怀的一个大题目。朱熹曾经以“天理”、“人欲”来讲这个题目,王阳明接着朱熹,以“良知良能”来讲这个题目。就儒学思想的历史发展来说,从“天理”到“良知”,曾为理学提供了能够延续气脉的东西。所以,力倡“致良知”的王学在一百多年里长久地影响了中国的社会思想。然而“良知”本质上是一种意志。它可以用棒喝唤起世人的道德自觉;也容易沿着“心上功夫”越走越远,一代与一代不同,衍生出面目全非的东西。时至晚明,一面是心学数传之后渐失本旨,“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另一面是心学笼罩下的士林风气日久而日趋空疏,“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32)这个过程与明代最后一段岁月里的天崩地坼交织在一起的。因此,经历了天崩地坼的那一代人在尘埃落定之后不能不从世运追究到学风,并向儒学传统重求复兴之路。于是理学便成为一种渐被非议的东西。 顾炎武说:“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33)在明清之际那一辈大儒中,顾炎武是最鲜明地以经学来排拒“今之所谓理学”的人。同理学相比,经学代表了一个更加古老的时代和一种更加古老的学风。但在明人的浮虚已经走到尽头之后,经学的义疏博证之风却能够演绎出为儒学开新局的实证精神。乾嘉人物后来说:“有明一代,囿于性理,汨于制义,无一人知读古经注疏者。自梨洲起,而撮其颓波。亭林继之,于是承学之士知习古经义矣。”(34)这种植根于“古经义”之中的实证精神强调的是“探讨本源”以“明六经之旨”。时至17世纪,当日述经的文字和文理在二千多年岁月流逝之后已经羼入了后人的误读误解。顾炎武谓之“世日远,而传日伪”。(35)他极信圣人留下的章句须经一番考据才能够字字读出本意,而后始可言理义。因此,其读书治学多以辩证绵密见功,“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洛繁,而牴牾者少。”(36)他以实证精神自别于流俗,也把实证精神带入了与“古经义”相关的许多专门学问;并留下了供人临摹引申的范例和方法,景从渐多之后,遂为后世的小学、音韵、校勘、辨伪、辑佚开先河。所以,在后来人的心目中,“国朝称学有根祗者,以炎武为最”。(37)但顾炎武那一代人本以旧朝遗民而作清初大儒,他们在身世家国之变中由世运追究到学风,其学术思考不会不因之而表现出明显的经世意向。在他们的心里,从“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得的学问最终都被纳入明道知耻、通经致用的怀抱: 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已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38) 在这些地方,他们与六百年以来的理学精神仍然保持着一种截不开来的相印和相通,顾炎武说:“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缺矣”。(39)他拳拳关注的人心和世风,也正是王阳明一生倾心倾力,不能去怀的东西。虽说顾炎武由痛诋王学而后自成一代宗师,然而他与王阳明一样,都是有心经世的人。因此,在儒学留给知识分子的天下国家之责面前,他们的人生信念里又有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一面。(40)这种学风嬗递之际的同一,保留了读书人与斯世斯民之间的一脉相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