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世纪初年,学术史上的乾嘉时代还没有终结,但历时百年的康(雍)乾盛世却已经过去了。 继乾隆而君临天下嘉庆从一开始就面对着一场象山火那样旋扑旋起,一路延烧的内战。成千上万的农民由白莲教围聚成一群一群,从西南揭竿斩木,涌出山地,随后是旷日持久的造反、厮杀、围剿、屠戮。历史学家在事后追叙这个过程的时候,非常明白地从兵火的映照中看到了王朝盛衰的嬗递: 国家极盛于乾隆之六十年,版舆生齿倍雍正,四夷宾服逾康熙。外宁则内蘖,始兴于湖南、贵州红苗。越明年,授受礼成,太上皇帝训政,宣重光。而湖北、四川教匪旋起,蔓延河南、陕西、甘肃。是时慧星出西方,长数丈,逾年不灭。乘新政之宵肝,兴五省环攻之兵力,且抚且剿,犹七载而后定,靖余孽者又二载,先后糜饷逾万万金。视伊犁回部、大小金川几再倍过之。且前代流寇皆发难末造。川壅必溃,未有蠢动于庞豫之余,劳师武如今日者。心腹患甚四支,内讧急于边陲,痛深者其惩切,创钜者其愈迟。(88) 当五省官兵在西部剿洗白莲教众的时候,东南洋面上又聚集起一股与朝廷为敌的海上武装,依荒岛大洋,凭巨舸火炮,往来攻掠于粤、闽、浙之间。”三省洋面各数千里,我北则彼南,我南则彼北,我当艇则土盗肆其劫,我当土盗则艇为之援”。(89)在这种波涛里的生死角逐中,东南海患前后延续了十三年,比之首尾九年的川楚白莲教之役更见漫长。据《清史列传》说,其间水师名将李长庚中炮而殪,天子“览奏”之际曾为之“心摇手战”。(90)“摇”和“战”当然都是惊骇的结果。迨诲事初靖,华北天理教又轰然而起。“骚动四省”。其中林清一股直扑皇城,“分犯东华门、西华门,白帕其首。太监刘金等引其东,高广福等引其西,阎进喜等为内应”,夺门越垣,一直打到殿陛之前。(91)虽说这些人最后半被格杀,半被捕杀,但变起于畿辅而血洒禁宫,由此产生的震动却会长久地留在人们的心头。 民变以及由民变酿发的内战用一种暴力的形式昭示了那个时候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原先在视野之外的东西也因此而一个一个被放到了眼前。川楚白莲教起事以“官逼民反”为口号。嘉庆怀抱犁庭扫穴之心对付白莲教,却不能不带着一团“恻然”在这个口号面前久久沉思,由民变的剧烈想见吏治的黑暗:“百姓幸际昌期,安士乐业,若非迫于不得已,焉肯不顾身家,铤而走险?总缘亲民之吏,不能奉宣朝廷德意,多方婪索,竭其脂膏,因而激变至此。然而州县之剥削小民者,不尽自肥已橐,大半趋奉上司;而督抚大吏之所以勒索属员者,不尽安心贪黩,无非交结和珅。是层层朘削,皆为和珅一人,而无穷之苦累则我百姓当之”。(92)他把罪衍尽归于刚刚赐死的和珅,未必算得上是一种鞭辟入里之见。但他对官场情状和天下吏治的窳败却看得明明白白。民变是逼出来的。而当“官逼民反”之后,由民变酿成的内战又会给国家财政戮开一个合不拢来的窟窿。嘉庆一朝的前十数年之间,“川、湖、陕教匪之役,二万万两。红苗之役,湖南一省销一千有九十万。洋匪之役,广东一省清销三百万两”。(93)在十九世纪的中国,由此汇成的巨量白银是无法从岁入中凑出来的。(94)于是而“司农竭厥”。国家度支成为一个穷于应付的难题。民变、吏治、财政已经足够使人焦头烂额,然而与之结伴而来的还有连年河患和漕运、盐法中积久而现的困厄。嘉庆在位二十五年,被记入《河渠志》中的河“决”、河“漫”、“河溢”至少出现过二十二次。决堤之水漂走了百姓的性命,也漂走了朝廷花在河工上的大笔银子和一任一任河道总督头上的顶子。而“黄河屡决,致运河淤垫日甚,”(95)则直接由河患而连及漕运,使东南送往京师的天庚正供为河路所阻。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河运和海运之争一直延续到很久之后。河患与漕弊都在把财政窟窿撕得更大,但从上个世纪以来已经弄得千疮百孔的盐政却“疲埠欠饷”,日见尪嬴。至道光前期,被朝廷列为岁入要目的两淮盐课已累亏六千三百万两。(96)这个数目比同期国家岁入的总额还要多出一半。事关国计,清厘盐务的廷议和奏章遂越来越多。 由民变、吏治、度支、河患、漕政、盐法所反映出来社会危机一层一层地淤积于盛世的升平景象之中。当它们一下子露出脸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就被剥尽光泽,毕显出里头的蛀洞,豁罅和朽栏。众多的矛盾舛错交结而又此起彼伏,由此带来的重重忧患冲淡了上一代帝王留下的文字之禁;也使天下事日益迫近地成为士人的切已之事。随后,世风和士风都明显的发生了变化。 乾嘉之际,汉学已压倒宋学,煌煌然如日中天。然而日至中天,接踵而来的总是西坠之势,后来使汉学(清学)裂为两爿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也从这个时候开始了。在中国学术史上,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都托始于汉代,也分流于汉代。皮锡瑞说:“西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谓岐阳石鼓文,说文所载古文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以历史过程叙其先后次第,则:“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通行之今文,乃使学者通习”。至刘歆始倡古文经,而后东汉的一批经学家们“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97)显然,同古文经学相比,今文经学的资格要更老一些。但文字的今古异同所显出来的不过是外观一面,这两种经学能够各立门户,“前汉今文说,专明大义微言,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98)其分野的界线应当是从内里划出来的。“章句训诂”推求的是文义,“大义微言”阐发的是意义。文义需要考证,而意义则需要解释。所以,古文经学的源头和归宿都在经典文本之中,家法所传,既能以一字一句见功力,也易为一字一句所拘囿。其推演之际容不得一点活泛的浮想。没有浮想的嫁接,时务与经义就连不起来,两者之间的这一段距离,使家法中的学问人硁硁然抱元守一,“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讽)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99)由此产生的著述,可以增添盛世的文华,却不能回应衰世的忧患。与之相比,今文经学显然是另一副面目。清代最早有志于今文经的是庄存与。他也读一字一句,然而精神所注,则在于圣人的“约文以示义”。(100)“约文以示义”,既说明了“义”由“文”示,又说明了意义在文义之外。这是一种无法由考证而得的东西,因此,治经的功夫并不在一字一句之中,而在于读出圣人的言外之意,“以所不书知所书,以所书知所不书”。(101)这就需要附会和悟想。被称作“微言大义”的物事大半这样揣摩出来的。例如,《春秋》文公五年记“秦人入鄀”。庄存与引申而衍绎之说:“《春秋》之法,苦民尚恶之,况伤民乎?伤民尚痛之,况杀民乎?民者,《春秋》之所甚爱也,兵者,《春秋》之所甚痛也。”是以“秦人好用兵,而先见其端于天下,于入鄀然后见之也。”(102)这些话本身都是不错的。但《春秋》记事只用了四个字,孔夫子写这四个字的时候是否一定融进了那么多的深意却是一个没有办法确定的问题。这种由历史空间所留下来的不确定性,为今文经学提供了解说的自由,其中必然会有许多自觉和不自觉的再创作。微言大义既在“语言文字之外”,(103)自由的解说又是从各人已有的人生体验和知识构造里派生出来的,因此,今文经学的路数很容易产生“非常异义可怪之论”。(104)继庄存与之后弘扬今文的宋翔凤,“其义瑰玮,而文特华妙”,(105)却又老是喜欢把阴阳、五行、谶纬羼入微言大义中去,使孔夫子显出些非理性的神秘来。然而微言大义总是在讲天道人事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天道的意蕴,也在人事。与古文经学疏证字义、文义的路经相比,人事最终不能不归趋于论政,并使古典因一遍一遍的阐释而不断翻新。在世路蹉跎的年代里,从这里发出来的议论能够以自己的回声对铜山西崩,作洛钟东应。由是,当学术史上的乾嘉时代过去之后,以“魏晋以还,莫敢道焉”(106)的《公羊》学为前导,今文经学蓬蓬然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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