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徐光启积极引进葡兵的做法一开始便引起许多抨击。早在天启年间招募葡兵入京之时,便有湖广道巡按御史温皋谟(东莞人)等人反对;(145)而据何大化记载,那次葡兵入华之所以遭人反对,主要是因为反教者和广东商人的抨击和嫉妒之心,这些人联合在京的12位广东籍官员及两广总督加以阻止。(146)而此次再度招募葡兵入京,亦引起朝臣激辩,何大化记载称:“由于中国政府内部意见不一,为各自目的而形成不同的看法,故此事最终将是一场遗憾。那些意气用事之徒再次以言辞激烈的奏疏上呈皇帝,对葡人表示出极度的担心和不信任,他们最终达到了目的。”(147) 中国官方在招募葡兵问题上形成两派,一派以徐光启、孙元化等人为主,多为教内人士,其征募葡兵除军事目的外,亦附带有促进天主教在华发展之动机;另一派则以广东籍官员及反教士大夫为主,因为澳门葡人藉遣兵输炮所提出的要求,严重影响其既得利益。博克塞曾这样分析道:“就像以前多次发生过的一样,在后来的外国人与帝国宫廷关系中,北京与广东的利益总是相冲突的。通过澳门这一中国官方唯一海上贸易口岸的垄断贸易,广东地方官员获得了大量好处……如果公沙的军队在北方取得重要胜利,帝国作为回报而给予葡人犒赏,将使葡人觊觎整个中国沿海甚至内地的贸易特权,他们对此冀望已久了。故广东官员非常担心,丰厚的垄断利益将丧失殆尽,而他们也将失去这块原本一直占有的‘肥肉’。”(148) 反对派中反应最激烈的是时任礼科给事中的卢兆龙。卢兆龙,字本潜,广东香山县人,天启二年进士,“性严毅,不畏权要,多所建白”,崇祯帝对其相当宠信。(149)他尝于崇祯初劾南京工部右侍郎何乔远衰庸,迫其自行引去。(150)何氏对天主教相当友善,曾序艾儒略之《西学凡》,并为天启三年因膛炸而殉职的葡兵若翰·哥里亚(Joo Correa,?-1623)撰写墓志铭。(151) 姜云龙、陆若汉等离京赴澳不久,卢兆龙便于崇祯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上疏,主张:“辇毂之下,非西人杂处之区,未来者当止而勿取,见在者当严为防闲,如皇上怀柔异类,念彼远来,则止可厚其赏赉,发回本澳。”至于澳门方面“筑舍筑台添课添米”等要求,则“弗可轻许,以贻后忧也”。卢兆龙认为,“堂堂天朝,精通火器、能习先臣戚继光之传者,亦自有人……何事外招远夷,贻忧内地,使之窥我虗实,熟我情形,更笑我天朝之无人也?”况且闽粤之人已能造红夷大炮,亦熟悉装填点放之法,故主张不必再招夷人,并将这笔费用用来铸造大铳;而徐光启执意招募夷人,主要目的是“与夷人说天主也”。五月二十七日,奉旨:“朝廷励忠柔远,不厌防微,此奏亦为有见,所司其酌议以闻。”(152)尽管赞扬了卢兆龙所奏有见地,但并未下令停止招募葡兵,而只是认为应有所防范。 针对卢兆龙的严辞反对,徐光启于六月初三日上疏,极力分辨红夷(荷兰人)和澳夷(葡人)的不同,声称:“红夷之志,欲剪澳夷以窥中国;澳夷之志,欲强中国以捍红夷。”并称仅需招用300名葡兵即可当“进取于东,问罪于北”的前锋,期约两年就能“威服诸边”。(153)原疏(卢兆龙后来引用时称其为《闻言内省疏》)全文已佚,但其葡文译本保存至今,其中有云: 我们请的三百名葡人和一千二百支火枪,虽其到来之时将已入秋,如若那时建夷仍在境内,我们便可藉葡人将他们驱逐出去;即便敌人已被赶走,要想收复辽东、惩处建夷,我们仍应该借助葡人,让其督导训练我们精选的两三万有经验的士兵,并与葡兵组织在一起,提供花销、补给、武器以及其他战斗物资,如此两年之内便可获得所期望的胜利。为了征服所有鞑靼人,并尽量节省开销,这是万全而唯一的策略。等战胜敌人一两次之后,我们的士兵就会重新振作,积极投入战争,那时我们便可遣返葡人,而不必留他们在这里两年。(154) 徐光启在奏疏中也为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进行辩护,并替澳门葡人遭受地方官的欺压而向皇帝申诉;同时又因自己的努力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而感到心灰意冷,希望皇帝准许他致仕还乡。崇祯帝于两天后下旨,不准徐光启请辞,并再次对葡兵的表现加以肯定。(155) 然而,卢兆龙不肯善罢甘休,于六月八日再度上疏,反驳道: 澳夷即假为恭顺, 岂得信为腹心?即火技绝精, 岂当招入内地?据光启之疏,谓闽广浙直尚防红夷生心,则皇居之内不当虑澳夷狡叛乎?舍朝廷不忧,而特忧夷人之不得其所,臣所未解也……而谓欲进取于东、问罪于北,此三百人可当前锋一队,臣未敢轻许。若谓威服诸边二年为约,则愚所未能测也。果能二年得志,以省兵力,礼臣正当自信而肩任之,效与不效,与天下共见之,又何必以去就争哉……礼臣以玛窦为常师,恐异教不流行,又臣所未解也……臣言夷人不可用,非言火炮不可用。乞皇上责成光启始终力任,竟展其二年成功之志,勿因臣言以为卸担,则臣之言未必非他山之助也。(156) 卢氏强调自己所反对者乃西人、西教,而非西洋火器,且不信徐光启有可能在两年之内解决东事。当时闽粤两地确已能仿制西洋火炮,如两广总督王尊德和福建巡抚熊文灿,即曾于崇祯二年至三年间将数百门西洋炮解京。(157)而由守备白如璋统领的1200余名广东援兵中,亦包含熟谙点放之澳众20人,(158)知当时已有不少仿制的炮连同炮手自南方解至北京,其中除留京者外,稍后多分送各镇布防。(159) 徐光启虽然极力分辩澳夷与红夷的不同,但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他们同被视为“非我族类”。尤其自天启二年起,荷兰人即窃据澎湖,致使“商渔举遭荼毒,村落相顾惊逃”,成为“全闽一大患害”,直至四年五月始在围攻之下拆城转赴台湾发展。当时的福建巡抚南居益,尝在奏疏中称:“彭湖为海滨要害……自红夷弄兵其上,我兵将不敢窥左足于汛地,商渔不啻堕鱼腹于重渊……小之,则粤东香山澳;大之,则辽左抚顺城也。”即将葡人占据澳门、荷兰人在澎湖筑城以及满人攻占抚顺三事相提并论。(160)崇祯四年正月,皇帝召问曾任广东左布政使的陆问礼有关澳夷之事,陆氏亦回称:“火器可用,人未可信。”(161) 但此时皇帝仍较支持徐光启的说法,而仅将卢兆龙的建议作为参考。六月十二日皇帝降旨:“澳门葡人希望为我们效忠;然在其前来效忠的路上,诸官员应对其保持警惕,给予其好的示范,促使他们尽快来……至于葡人到达之后在哪里安置他们,以及他们如何训练我们的士兵,兵部要慎重考虑。”(162)此时姜云龙、陆若汉等尚未抵达澳门,皇帝的这一裁决确保了葡兵携火器顺利北上,但行至南昌时,卢兆龙再度发难。 十二月,卢兆龙上言抨击招募澳兵一事,指葡人以出兵与否多方要挟,如欲在澳门复筑城台,要求裁撤香山参将并开海禁,请求允许其多买米粮并免岁输地租1万两,请拨广州对海之地以建营房等,但总督王尊德坚持弗允。卢氏并称七月间原本已拨6万两饷银,稍后亦续给粮米若干,但澳兵却又要求另发安家银每人300两。疏中对姜云龙指斥尤厉,称因澳兵迟至八月底仍未起程,致使王尊德以忧国郁郁而终,“通粤民心哄然,思食云龙之肉”,并指云龙贪渎冒饷,所经手的钱粮,一半为其克扣。姜云龙因此被革任回籍,且命详查议罪。(16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