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牟羽可汗的历史作用和地位 学界对摩尼教入回纥的历史和回鹘摩尼教及其社会影响都有很多研究,本节这里只限于从政治文化的视角讨论几个与族群认同有关的问题。 (一)关于共同的祖先神话 所谓共同的祖先神话就是族群共同体形成以后其成员普遍认同的祖先起源传说,对于中古回纥/回鹘族群来说,以下始祖传说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 1.(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二四《高昌王世勋之碑》:“考诸高昌王世家,盖畏吾而(Uyγur)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秃忽剌(土拉河),曰薛灵哥(色楞格河)。一夕有天光降于树,在两河之间,国人即而候之。树生瘿,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见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瘿裂,得婴儿五,收养之。其最稚者曰卜古可罕。既壮,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为之君长。传三十余君,是为玉伦的斤,数与唐人相攻战。久之,乃议和亲,以息民而罢兵,于是唐以金莲公主妻的斤之子葛励的斤,居和林‘别力跛力答’,言妇所居山也。”(33)这里的“二水”、“天光”、“五儿”等类,据我考证皆为回鹘摩尼教神话传说的基本要素(34)。卜古,冯家昇们直接解为牟羽(35)。后来故事中娶唐朝公主为妻的葛励的斤,当指葛勒可汗磨延啜,则其父玉伦的斤应为建立回纥汗国的怀仁可汗骨力裴罗。骨力有拟音为*Kur/Gür(36),我意仍为Kül,唐代音译常用“阙”字,东突厥有阙特勤,意译为“统、总”,西突厥有统叶护、统吐屯;裴罗则为北族常见高级贵族的官称,降至金代译称勃极烈,清代称贝勒。所以“骨力裴罗”其意就相当于金初的都勃极烈(宰辅),清初的大贝勒。《磨延啜碑》北面第5行称“我的父亲Kül Bilg Qaghan”,《九姓回鹘可汗碑》汉文部分称“阙毗伽可汗”。阙可汗意味总可汗,西辽有古儿汗,蒙古时代称菊儿汗,意为众汗之汗,一望而知为政治同盟或军事征服的成果,并没有完成主观认同实现族群凝聚。“玉伦”应是Kül的又一种音译。问题是,在这个神话传说中,历史记载的血缘裔脉被彻底颠覆了,原本的孙子变成了整个族群三十多代以前的始祖。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认为,就因为正是牟羽可汗把摩尼教引进了回纥汗国,借助其改变诸部的历史记忆,从而使回纥人得以完成主观认同,实现族群凝聚。所以牟羽可汗被后人认作始祖、当作国父是理所当然的。由此可知,主观认同对于族群凝聚的重要性远超过血缘世系,也可以想见,为了实现回纥族群认同,摩尼教对其历史记忆进行了多么重大的改造。至于传说里提到的“传三十余君”,如果不是一个概数,则有可能是在编织这个神话的时候若不追溯到三十多代,就很难把本族群所有成员的传说全都整合进“共同的历史记忆”--这个想象的共同体须由历史予以界定(37)。 2.[伊朗]志费尼著《世界征服者史》第VII章《亦都护和畏吾儿地的起源--据他们自己的说法》略云:“畏吾儿人认为他们世代繁衍,始于斡儿寒(Orqon,即鄂尔浑河),在其河岸形成两支。当他们人数多时,他们仿效别的部落,从众人当中推选一人为首领,向他表示臣服。这样一直过了五百年,才出现不可汗(Buqu Khan,即牟羽可汗)。后世有碑记云:当时哈剌和林有两条河,一名秃忽刺(Tughla),一名薛灵哥,汇流于合木阑术(Qamlanchu)之地;两河间长出两棵紧靠的树,两树中间冒出个大丘,有条光线自天空降落其上;最后宛若孕妇分娩,丘陵裂开一扇门,中有五间像营帐一样分开的内室,室内各坐着一个男孩,第五子叫不可的斤(Buqu Tegin)。他们发现,不可汗品貌秀美,才智出众,胜过别的诸子,而且,他通晓各族的语言文字。因此,他们一致举他为汗;于是他们汇集一起,举行盛会,把他拥上汗位。此后,他打开公正的地毯,收起暴虐的卷席;而且他有很多扈从、家臣、部属和奴仆。”(38)志费尼是13世纪中人,参加过蒙古旭烈兀的西征。可以看出,他所收集的畏吾儿(回纥)始祖传说和《高昌王世勋之碑》的记载同出一源(39)。不过还是可以指出一点,志费尼书提到“他通晓各族的语言文字”,显示出以牟羽可汗为始祖对于族群不同成员进行认同的重要性,也说明语言的差别并非族群认同不可逾越的障碍,由此可见主观认同从而摩尼教之传入对于回纥族群凝聚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当然,牟羽可汗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我们已经提到,牟羽之名早已见于《新唐书·回鹘传》;据前引森安最近对回鹘文摩尼教历史文献Mainz345号残卷和《九姓回鹘可汗碑》的系统研究,淡化回纥其他历史人物而突出牟羽可汗并对其进行神话表现了回鹘摩尼教的历史观,原因当然是牟羽对传播摩尼教做出的贡献(40)。牟羽可汗的这一贡献对回纥历史的划时代意义在汉文文献中也得到了反映,《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六:“初,回纥风俗朴厚,君臣之等不甚异,故众志专一,劲健无敌。及有功于唐,唐赐遗甚厚,登里可汗(即牟羽)始自尊大,筑宫殿以居,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中国为之虚耗,而虏俗亦坏。”(41)好坏只是道德评价,“始自尊大”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可见并不都是宗教偏见。 (二)神化最高首领 最高首领是族群的人格化,既然如此,他就不能是一般的族群成员,停留/在王中之王、众汗之汗这样的政治层面也不行,他必须被想象具有超凡格位,即需要被神化,这在传统社会对于族群凝聚是非常重要的。而在造神运动方面,外来宗教具有特殊的功效。如美国人类学者戈登(Peter B.Golden)所说:“在建立王朝过程中,外来者和土著经常一起创造或利用部落神话制造一种强调自己崇高尊严的意识形态,以此赋与土地和族群神圣性。这在种族(ethnicity)形成中起着重要的作用。”(42)上引《资治通鉴》卷二二六说牟羽可汗之前回纥“君臣之等不甚异”,换言之,牟羽时代君臣异等成了突出的政治特点。可以说,摩尼教的引进在这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以下试举几例: 牟羽Bgü一词,森安引克劳森《13世纪以前的突厥语语源词典》(G.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Oxford,1972)说其意味“圣哲、幻化”(43)。该词亦见于此前的突厥时代,《暾欲谷大碑》北面第10行和《暾欲谷小碑》南面第6行都提到有bgü qaγan(44),当即两《唐书·突厥传》所记东突厥默啜之子小可汗匐俱。所以我以为Bgü一语很可能就来源于粟特语的βγy“神”这个词,该粟特语词当源自古代波斯语的Baga,其本意为善惠、福佑,转指善神(45)。因此,牟羽Bgü一名应该是摩尼教团加赠这位可汗的尊崇称号。 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自牟羽可汗开始,见于记载的可汗尊号大多加上了“爱/蔼登里/滕里”=Ai Tengri、“君/军登里”=Kün Tengri或“君爱登里”=Kün-Ai Tengri这种字样。下面据相关史料并参考冯家昇《维吾尔史料简编》上册和刘义棠《维吾尔研究》的有关部分列成表格,以便读者了解: 可以看出,从牟羽开始直到回鹘汗国末年,十个可汗有八个其尊号都带有“爱登里”或“君登里”这种字眼。登里或登利即突厥语Tengri“天、神”,作为人名早见于突厥汗国时代。回纥曾长期受突厥统治,某些习俗受其影响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看到,据《旧唐书·回纥传》的说法,牟羽可汗即位时亦称登里可汗。然而,在“登里”前面加上“爱/蔼”=Ai、“君/军”=Kün这类字眼则是前所未有而从牟羽可汗才开始的。突厥语从而回纥语Ai意为“月亮”,Kün意为“日(太阳)”,与Tengri连用意为月神或日神。据摩尼教专家研究,“日神和月神是中亚摩尼教广为崇拜的拯救之神”(47)。因此,在回纥/鹘可汗的尊号里嵌有这种名号肯定是受摩尼教推崇所致(48)。这类尊号里第一个短语“爱登里啰汩没蜜施”意为“受月天福佑”(49),显然意在宣示君权神授(而不是贵族选举或部酋盟誓),这正是牟羽可汗们有求于摩尼教的。 回鹘摩尼教的这一传统也影响到了后来的西州回鹘或高昌回鹘王国,例如,据森安孝夫说:“在属于西州回鹘(日人称“西回鹘王国”--引者)时代1008年的木柱文书上见到‘神一样的牟羽天可汗“圣神天灵”,令人向往、完美、像日月一样光芒照耀的神’,据知西州回鹘时代两个王有这同样的尊号(50)。不过,在Mainz345号文书所见的牟羽国王(Bgü Ilig)应该和以牟羽可汗改宗摩尼教故事闻名的回鹘文书的主人公‘神王牟羽汗’(第33、52、62行)以及‘牟羽汗天可汗’(第80行)一样,除史上著名的回鹘汗国(日人称东回鹘汗国。--引者)第三代之牟羽可汗外其他莫属。”(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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