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学者伊蕾娜·德容首次成功地将叙事学运用于古典研究。2004年,她主编了《古代希腊叙事研究》第1卷《古希腊文献中的叙述者、受述者和叙事》。她在总导论中说,超过一半的古希腊文献是叙事体的。叙事学提供了一套精致的分析和描述术语。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懂得如何运用这个新工具,叙事学在古典研究领域已经生根了。(103)鲁德受邀写了其中的第18章《修昔底德》。此章篇幅不长,分析了修昔底德史书中的叙述者(主叙述者和次叙述者)和受述者(narratee)。这标志着叙事学视角的“修昔底德研究”受到更为广泛的关注。 先暂时撇开叙事的内容,只考虑叙事的形式,这样的研究尝试远在叙事学方法运用“修昔底德研究”之前就已经有人做了,这就是美国学者德沃尔德1975年完成的博士论文《阵列:修昔底德历史的组织结构,第2-8章》(Taxis:The Organization of Thucydides' History,Books ii-viii)。 30年后的2005年,她以此文为核心,重写了导论,增加部分新章节,以《修昔底德的战争叙事:一项结构研究》为题出版。她认为自己1975年的研究是一种文体风格学的研究(a stylometric study),与叙事学研究趋向不谋而合。但是,这就使它缺少叙事学的理论支撑,若有这种支撑,至少结论将更为简洁。(104)她追溯了60年代以来学术思潮对于历史叙事研究的影响,并认为自己对叙事结构的研究在当代学术背景中比30年前更容易理解了。 该书首先分析了战争头十年(也称“阿尔基达莫斯战争”,公元前431-前421年)的叙事结构,以战争第6年的叙事为重点。她发现,这一年的叙事可分为13个单元,每一个叙事的单元都以一个程式化的语句开头,标志非常醒目。如:“在接下来的夏季”(3.89.1);“在这一时期”(3.89.2);“在同一个夏季”(3.90);“在同一个夏季”(3.91);“大约在同一时期”(3.92);“在同一个夏季”(3.94)……“在同一个冬季”(3.115);“就在这个春季”(3.116)。(105)事实上这些语句谁人不知?德沃尔德正是从我们熟视无睹的地方开始了她抽茧剥笋般的分析,这种威力就是新视角所赐。 这些语句既是一个独立单元的标志,又将单元与单元连接起来。一系列的单元构成一年的一个叙事序列,每一年的叙事序列又构成10年的并列结构的叙事。这些单元可分为5种类型:简单图景单元,集中写一个事件;发达图景单元,多视角地写一个事件;列举式单元,写一连串的行动,如一场战役或者出征等;扩展叙述单元,包含前三种单元,结构较复杂;复杂单元,有一个框架式的主题,中间夹以不同的叙事,甚至插叙有关古代的内容。(106)整个阿尔基达莫斯战争的叙事就是由以上五种类型的单元像搭积木一样构建起来。为了读者查阅方便,在该书的附录A中,德沃尔德花大气力将2到8卷的每一个叙事单元的类型和对应的主题一一列出。 战争头十年的叙事单元是一个接一个、并列的,这种编排使得修昔底德在构造某个单元时有极大的回旋余地,以突出某个事件的特别之处和它的影响。同时,程式化的开首语句牢牢地将形式迥异的叙事和形式相同的叙事结合在一起。头十年是一个复杂的时期,修昔底德不想将个别的事件纳入一个大的理论解释框架,他让这个时期的意义通过单元和单元之间的联系表现出来。修昔底德似乎想通过这些方式让读者逐渐参与体验历史事件的过程。(107) 德沃尔德发现,修昔底德第5卷的叙事单元不如前面独立,表示时间的程式化开首语句大为减少。第6-8卷叙事的排列可以说不再是并列的,而是从属的,也就是说,表示时间的程式化的开首语句难觅踪影,独立的单元几乎找不到了,叙事更加整体化了。只能用“场景”而不是“单元”来分析问题了。这种变化说明修昔底德此时已将战争当作整体看待。 德沃尔德对于这些变化的揭示自然让人们联想到那个悬而未决的“撰著问题”。她认为,修昔底德用日记形式来记载战争的头十年,然后一改这种形式,用一种更为整体化的、从属的叙事方式记载战争的中间期,到了西西里远征和第8卷,他又抛掉上述形式,而采取更加灵活、更加整体化和更机动的叙事方式来强调表面上似乎毫无联系的独立事件。(108)但她一再表示,发现修昔底德叙事习惯改变的过程并不意味着我们很有信心确定修昔底德某一段是某个时候写的。也就是说,她的研究依然解决不了这个难题。(109)至此,“撰著问题”虽经学者们百余年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加以研究,终未获圆满解决。 有些论著是多视角的,叙事学只是其中之一,美国学者莫里森的专著《阅读修昔底德》就是一个例子。该书的目的是仔细考察修昔底德的表述技巧和这些技巧对于读者阅读体验的影响。他认为,从读者体验的角度来研究将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途径,因为修昔底德的著作是互动的,作者邀请读者将书中的一个论点与另一个相比较,将演说与叙事相比较,检验某一段是否符合作者总结出的某条原理。修昔底德的表述带有一种对话的性质,这不仅表现在成对出现的演说词中,还表现在叙事本身提出了问题并邀请读者去探寻行为与后果的多种可能。(110) 莫里森认为,修昔底德通过独特的表述迫使读者(和听众)成为积极的参与者。他使用的技巧有三:多视角、作者的缄默(不轻易评论)和情节构造。“多视角”即叙事学的“聚焦”(有主次之分)。修昔底德常常使用“次聚焦”,即通过当事人的视角来看待事件,如“他们注意到……”、“他们需要……”、“他们害怕……”等用语皆属此类。这就是邀请读者从当事人的视角看待事件。(111)书中的演说词可以看作一种“次聚焦”,也可以称为“思想聚焦”或“情感聚焦”,它们让读者“深入到人物的内心”。(112)修昔底德往往不直接发表评论,可谓惜墨如金。他告诉我们:“普拉提亚人说……”;“底比斯人说……”;“雅典人做出了如下的决定……”等,但他自己不表态。这种方法与多视角结合起来,迫使读者自己去判别。修昔底德用编年方式写史,所以,重要人物、城邦、主题都不是连续介绍给读者的,而是断续的,即“表述-中断-继续”的模式。每一个情节都给人以“来完待续”的感觉。这就要求读者自己将情节一个一个连接起来,以理清其中的来龙去脉。(113)这与康纳从“作者-读者”视角得出的结论极为相似,可谓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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