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关于渔采狩猎的规定出现在《田律》中。《田律》通常被今人视为有关土地耕作行为的规范,⑩此条律文中“将犬以之田”的“田”指畋猎,应无疑义。睡虎地秦简的《田律》实际包含采集狩猎与农地两方面内容。(11)甲骨文中表示狩猎的“田”与表示耕作的“田”字形相同,显示出两种活动的密切关系,(12)睡虎地秦律《田律》的规定应是渊源有自。秦人“田”字内涵的复杂性显示,渔采狩猎与田作一样,和百姓谋生密不可分。 秦律条文只是提供了线索,渔采狩猎详情如何还要具体分析。先说狩猎。 翻检史书不难发现,到了汉代,司马迁与班固视为“好稼穑”的区域屈指算来,只有关中、梁、宋之地,(13)另有不少地区以好射猎闻名。《汉书·地理志》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又如:“定襄、云中、五原,本戎狄地,颇有赵、齐、卫、楚之徙,其民鄙朴,少礼文,好射猎,雁门亦同俗。”不仅毗邻戎狄的边郡如此,内地也不乏其例:“颍川、南阳……其俗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藏匿难制御也。”(14) 上述地区好渔猎之风并非很快就消失了,个别地区甚至直到东汉末年还颇流行。郑浑在东汉末先后担任下蔡长与邵陵令,因“天下未定”,两县: 民皆剽轻,不念产殖;其生子无以相活,率皆不举。浑所在夺其渔猎之具,课使耕桑,又兼开稻田,重去子之法。民初畏罪,后稍丰给,无不举赡;所育男女,多以郑为字。(15) 此段主旨是记述郑浑如何发展农耕,却透露出渔猎活动的信息。下蔡,即今安徽凤台县,时属九江郡,地近芍陂;邵陵,东汉时做“召陵”,西晋改为邵陵,今河南漯河市东北,时隶汝南郡,(16)此县西接颍川郡,风土相近,据《水经注·汝水》,北魏末年,这里还陂塘密集,水产丰饶。百尺沟东有澄潭,“南北百步,东西二百步,水至清深,常不耗竭,佳饶鱼筍”,(17)澺水流经的葛陂,“方数十里,水物含灵,多所苞育”,(18)这是郦道元特别点出的二处,书中提到的湖陂塘泉还有许多,学者统计《水经注》所载的鸿沟以西地区与颖淮间淮河上游地区的湖沼,分别有31与37个,部分为人工修建,部分为天然形成,(19)时至东汉末,这里渔猎风气不减汉初率非妄言。视“不念产殖”源于“天下未定”,当是基于汉末离乱中郑浑个人短暂的任职经历,没有顾及当地相延已久的传统。(20) 不仅如此,号称“陆海”的关中周边山区射猎活动亦贯穿两汉。皇家苑囿中的游猎文献记载颇多,前人略有涉及,(21)不赘,即便是普通民众亦是如此。《史记》卷104《田叔列传》褚少孙记载,任安从荥阳迁到扶风武功县落籍,后在当地担任亭长: 邑中人民俱出猎,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部署老小当壮剧易处,众人皆喜,曰:“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明日复合会,会者数百人。任少卿曰:“某子甲何为不来乎?”诸人皆怪其见之疾也。此事在任安出任卫将军舍人之前,约当武帝初年。武功县东距汉都长安不远,其南为南山,即秦岭。此地林莽茂密,野生动物丰富,(22)文云任安“常为人分麋鹿雉兔”,看来集体狩猎属经常性活动。一次居然可汇集数百人,狩猎场面之大不难想见。武帝元光六年(前130)李广出征匈奴失利,贬为庶人,此后数年“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23)直到成帝时犹是如此。《汉书·扬雄传下》载,成帝为向胡人夸耀多禽兽,发动百姓展开大规模狩猎:“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罔置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罔为周阹,(从)[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可以想象,南山附近居民一定长期保持狩猎传统,不然不可能仓促间捕获大量禽兽。“麋鹿雉兔”当是常见的猎获物。建安十年(205)曹丕在邺西与族兄子丹畋猎,“终日手获麞鹿九,雉兔三十”,(24)有时还能捕获野猪。(25)这些均为草食动物,数量庞大,大概亦可视为当时各地狩猎活动的主要对象。 这一带山区直到东汉末年还有成群麋鹿出没。建安二十年曹操平张鲁时,鲁弟张卫不肯降,据城坚守,《世语》记载:因粮草尽,曹操本欲撤兵,属吏劝一鼓作气,曹操犹疑不定。结果“夜有野麋数千突坏卫营,军大惊。夜,高祚等误与卫众遇,祚等多鸣鼓角会众。卫惧”而降,(26)野麋帮助曹操取胜。经过两汉数百年的畋狩,这里还是鹿类的天堂,与此相关的狩猎活动一定还很频繁。《魏略》记载:东汉末年有一名为刘雄鸣的蓝田人,“少以采药射猎为事,常居覆车山下”,晨夜出行,识道不迷,“郭、李之乱,人多就之”,(27)就是一例。甚至晚至唐代,秦岭东端旧俗不改。《资治通鉴》卷239“元和十年(815)”载“东都西南接邓、虢,皆高山深林,民不耕种,专以射猎为生”,邓州即今河南邓县,汉代的南阳郡穰县;虢州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河南灵宝一带,与汉代的弘农县相去不远。两州位于秦岭东端伏牛山、熊耳山与崤山中,到9世纪还是以射猎为生,农耕不发达,此前情形当相去不远。 上述区域被史家视为“好射猎”,并非意味着不存在农耕,当是相对百姓生计上农耕比重不那么占优,狩猎较为突出而言。 皇家贵族狩猎,史不绝书。贾山批评汉文帝与大臣“日日猎射,击兔伐狐”,(28)贾山上疏目的是劝文帝修先王之道,减少射猎,称其无日不猎,不无夸张,但文帝热衷弋猎应属实,李广年轻为郎时就曾数度随文帝射猎,格杀猛兽。(29)武帝自建元三年(前138),开始微服出行,“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一般是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六郡良家子夜出,早上“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行猎中常常“驰骛禾稼稻秔之地”,践踏百姓田地,引发不满,所以有扩建上林苑之举。(30)“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31)史书专门记此,言下之意,当时诸侯王无不喜好狩猎。武帝子燕王刘旦就国后一方面“博学经书杂说”,另一方面“好星历数术倡优射猎之事”,武帝死后,刘旦谋反,便聚集官吏“勒车骑,发民会围,大猎文安县,以讲士马”,伺机起兵。(32)又如昭帝时昌邑王刘贺“好游猎,驱驰国中,动作亡节”,(33)昌邑国后废为山阳郡,相当于今天山东、河南与江苏三省交界一带。东汉诸帝曾多次到上林苑与广成苑校猎。(34)东汉桓帝时权臣梁冀“二弟尝私遣人出猎上党,冀闻而捕其宾客,一时杀三十余人,无生还者”。(35)梁冀一下杀死30多人,到上党私猎者人数相当可观。曹操在东汉末年托病告归乡里,“筑室城外,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36)曹操是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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